毛澤東對現代中國的影響之大已是一個無可置疑的歷史事實,但這種影響的性質究竟如何則迄今尚在討論的階段。回顧自一九七六年毛澤東逝世以來的輿論變遷,我們不難發現一個極顯著的客觀趨勢,即中國人對毛澤東的評價(包括中共官方在內)是愈來愈低;而且這一趨勢還在繼續發展之中。
看到這裡時我就覺得有點奇怪,「中國人對毛澤東的評價(包括中共官方在內)是愈來愈低」?在十年前還是這樣,但自習近平之後......
毛澤東所建立的「新中國」只有對中國共產黨才是有開天闢地的意義;對於中國人民而言,則不過是一個新的政權而已。這個新政權的成立頗借助於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的巨大力量,可是中國之成為一個獨立的國家卻並不是從一九四九年才開始的。從建立現代國家這一方面說,毛澤東的業績不但沒有超越過孫中山,而且也比不上甘地、尼赫魯在印度獨立運動上的貢獻。客觀地分析,毛澤東的「新中國」在社會革命方面所表現的意義是遠大於民族革命的。
我在前文已指出,毛澤東並沒有真的跳出傳統的樊籬。以思想的內容而言,他是反「封建」的。但以思想的方式而言,他卻把「封建」發展到了從來未有的高度。換一個角度,我們也可以說,他所運用的建築材料全是新穎的,而他所想建造的地上天國則依然是陳舊的。正因為如此,他的「新中國」竟成為「封建主義」無限泛濫的重災區。這樣的國家對於絕大多數的中國人而言是沒有「新」的意義可言的。
「所謂的新中國,其實都不過是中國一個新的朝代而已」這種認知,其實不少中國人自己也心知肚明,也就是「反清復明只不過是個口號」的另一方向應用版:古代的經典是四書五經的話,那今天中國的經典就變成了馬克思主義,而且直到今天還一直的在為這部中國聖經添磚加瓦。
所以到了這裡,就該明白為甚麼余先生說「不但沒有超越過孫中山,而且也比不上甘地、尼赫魯在印度獨立運動上的貢獻」:因為中國的體系根本就沒出現過變化。有時候從這個角度來看,中國直到今天都沒出現過變化,今天更是退回去了。但是毛澤東和曹操在中國歷史上所造下的最主要的罪惡則屬於同一性質的。顧炎武評曹操說:
孟德既有冀州,崇獎跅弛之士。觀其下令再三,至於求負污辱之名、見笑之行、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者。於是權詐迭進,姦道萌生。……夫以經術之治、節義之防,光武、明、章數世為之而未足;毀方敗常之俗,孟德一人變之而有餘。(《日知錄》「兩漢風俗」條)
毛澤東由於無知所犯下的種種錯誤如「大躍進」、「人民公社」、「全民煉鋼」都還是有形的、也是比較容易補救的。唯有他為了遂一己奪權之私,不惜玩弄純潔的孩子們,搞所謂「文化大革命」這一絕大的騙局,使大多數中國人今天都對中共政權基本上失去了信心,更使青年們對一切理想主義都不再發生興趣,則幾乎可以說是一個無可救治的精神崩潰症。
我自己也很喜歡曹操,就我我認識來說,他文人那邊的浪漫主義性格還滿可愛的,長相不怎麼樣卻很有文采,明明是無自信宅男卻能有一番成就,作為一個相距千年之後的小嘍囉,不得不承認我有點仰慕就是;但另一方面,因為求賢令說得明白「唯才是舉」,帶來的影響我卻是沒想過:「權詐迭進,姦道萌生」。
單從權力的性格來說,毛澤東生前所擁有的威勢主要是建立在兩個歷史憑藉上面,一是明、清以來惡化了的皇權傳統,一是近代西方傳來的極權的政黨組織。前者構成其權力的實質,後者提供了權力的結構。毛澤東既是中共領導階層中傳統觀念最濃厚的一個人,又恰好占據了這一權力結構的樞紐位置,他之所以能把中國弄得天翻地覆是絲毫不足為奇的。
配合這一段:毛澤東生前擁有的威勢是歷史前所未有的,於是為整個中國帶來的影響也特別深。不說當時曹魏這個政權的下場,單說今天中國有甚麼格調的人物,你就可以看到當年的文革遺禍,真不是只有文物、書本被破壞那麼簡單。
晏子沒十有七年,景公飲諸大夫酒。公射出質,堂上唱善,若出一口。公作色太息,播弓矢。
弦章入,公曰:「章!自吾失晏子,於今十有七年,未嘗聞吾過不善。今射出質,而唱善者若出一口。」弦章對曰:「此諸臣之不肖也:知不足以知君之不善,勇不足以犯君之顏色。然而有一焉,臣聞之:『君好之,則臣服之;君嗜之,則臣食之。』夫尺蠖食黃則其身黃,食蒼則其身蒼。君其猶有食諂人之言乎!」
「君好之,則臣服之;君嗜之,則臣食之。」有喜歡甚麼的君主,就會有喜歡甚麼的臣下;所以反過來想,當一個國家的官員們平時喜歡說甚麼,也就證明了那個君主喜歡聽甚麼話罷了。
我還要補充一筆,中國史上和毛澤東的形象最相近者則是明太祖。我在七年多以前已一再指出毛澤東曾有意模仿朱元璋。就性格言,兩人尤為肖似,都是陰狠、猜忌、殘暴兼而有之。除了語錄、紅衛兵、整肅幹部,以及因自卑感而迫害知識分子等仿製品之外,毛澤東師法朱元璋有時甚至到了亦步亦趨的境地。
我不敢說余先生這論說對中國方有沒有影響,但確實,在今天網絡的世界,歷史愛好者總以太祖去代稱毛澤東,亦有意無意把他生前的舉動和明太祖比較。不過這類的舉動更像是為國家政權的正統性作美化,沒有了從前中國必須以血緣作傳承的傳統。
看到最後,才知道這文章寫於1980年,又修訂於1995年,也難怪余先生沒有提及今天的事,比如說極左再度興起,比如說毛澤東又沒做過錯事了。
不過他也不需要太關心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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