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4月1日星期六

午後的曳航。

又一篇精巧對稱的作品。

嗯,大概來說是又一部《金閣寺》式的作品:把美好的事物,在徹底被污染前,「全力把齒輪裝回去」。

這次這個「美好」的事物,就是那位二級航海員,塚崎龍二

他與母親年紀相仿,卻比陸地上的男人年輕健壯許多,有著一副大海鑄造的體魄。寬闊的肩膀氣勢十足,有如寺院飛翹的屋頂。濃密毛髮覆蓋的胸膛高高隆起,胸前糾結賁張的肌肉宛若緊密交纏的瓊麻麻繩,又好比穿著能隨時俐落脫下來的人肉盔甲。接著,一尊耀眼光潤的佛塔,從他下腹部濃密的黑森林中傲然聳立,讓小登看得目瞪口呆。(P. 014)

除了這三島由紀夫本人迷戀的陽剛肉體外,從來不曾出過海、卻又對大海有無限嚮往的聰明少年小登,自然對已出海了十多年、厭惡陸地、只專注於大海浪漫的龍二、與大海和輪船形成了一完美圓環的龍二,深深著迷、祟拜,並視之為英雄。而小登也一直都想把這個完美的龍二,介紹給自己的老大,向他自豪地述說著自己認識了這麼一位大海的人物。

而小說的夏之章,正是以龍二再次出海作結:

「拖曳船,Let's go!」

海風將喇叭聲清晰傳送過來。拖曳船已經駛離洛陽丸了。洛陽丸暫且停駐,發出三聲響亮的汽笛。片刻間,不安的沉默與靜止持續,船上的龍二,棧橋上的房子和小登,彷彿都被封進同一個膠狀的時間內。

終於,洛陽丸出海前最後一次汽笛響起,震撼了整個海港,抵達市內家家戶戶的窗邊,向準備晚餐的廚房、小旅館不換床單的床鋪、孩子外出時的書桌、學校、網球場和墓地蜂擁而至,使整座城市都壟罩著哀傷的情懷,也冷酷撕裂了毫不相關的人的心。輪船吐著白煙,筆直地朝外海方向前進,龍二便也消失了身影。(P. 93)


而冬之章的開始,正是講述龍二一下船後,就熱烈地回應小登的母親,也就是房子的感情。想當然爾,自從龍二喜歡上房子後,那副最類近於大海的純粹肉體,就沾上了陸地的氣息。於是才一見面,

再見龍二,不知為何有種冒牌貨的感覺,終於,小登忍不住脫口而出:「是嗎?怎麼感覺像仿冒品。」(P. 104)

不單如此,龍二還漸漸地放開了大海,

「塚崎龍二的罪狀:

第三項 問他『你何時要再出海?』竟然回答『還不知道』。」

小登擱筆想了想,愈發火冒三丈,繼續寫道:

「第四項 他終究又回到這裡了。」

漸漸地被陸地、母親、各式各樣名牌衣物包起來:

但每一天,龍二的身上都沾染了可憎的陸地的氣息:家庭的氣味、鄰近的氣味、和平的氣味、烤魚的氣味、問候的氣味、不動如山的家具的氣味、家庭收支簿的氣味、周末旅遊的氣味·····也就是生活在陸地上的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的屍臭味。(P.132-133)

於是,小登就決定聯同他的伙伴們,「全力把齒輪裝回去」,把龍二獻回最美麗的大海。

而這小說相比《金閣寺》再進一步的點在於,龍二在小說的最後被少年們殺害,但他自己也有份害死自己:龍二自己也忍不住,陷入了對大海的回憶之中,不能自已,

在夢想中,光榮、死亡與女人是永遠的三位一體。然而,當他得到女人,其他兩者卻向大海的彼方遠去了,就像那鯨魚悲愴的咆嘯,已不再呼喚他的名。現在,龍二覺得並非拒絕了什麼,自己才是被拒絕了的那個。......

龍二仍沉浸在自己的夢幻心緒裡,一口氣喝光了微溫的紅茶。喝下去才發現非常苦。但誰都知道,光榮的滋味本來就是苦澀的。

龍二面對著小登,那份強忍下心中不耐「父親的義務」所帶來的虛無、重新面向大海的的懊悔;奪走性命不單是老大小登等少年們對成人龍二的懲罰,醒覺自己失去了夢想、被光榮拒絕﹐才是龍二放棄了大海、對自己的最大懲罰。這樣一來,就算少年們沒有動心,龍二其實也已經死了。

所以,《午後的曳航》又不單是《金閣寺》那種「毀滅美」,而是更深入、一步步自我崩塌的矛盾死亡。

還是一貫的三島結構。海洋與陸地,冬天與夏天,純粹的海上男兒和遊走於商界的寡婦,對大海無限嚮往的少年們與已於海上生活多年的熟男。還有始終堅持拒絕長大的少年們、與開始接納陸地的龍二

小登這個角色本身,也有著強烈的三島本人的影子:在豪華而封閉的房間裡長大,對大海、男體的熱愛,是以那份似曾相識感就更濃重。

明明是少年,卻已熟知大人世界的法則:

老大一邊說,一邊從自己的包包裡拿出白樺色封面的六法全書,俐落地翻到他要的頁面。

「行嗎?我要唸了,聽好囉!

「刑法第四十一條,未滿十四歲者之行為不予懲處。

「再大聲唸一遍喔!未滿十四歲者之行為不予懲處。」

他讓五個少年輪流讀過六法全書這頁,繼續說:

「這是我們的父親以及他們信任的空洞社會為我們定下的法律。這一點,應該感謝他 們。這是大人對我們懷抱的夢想,也是他們無法實現的願望。大人已經把自己五花大綁拿我們沒辦法了。多虧了他們的疏忽,我們還有機會瞥見一小片藍天,得到一小塊絕對的自由。那是大人們創作的童話,但,還真是危險的童話呢。不管那麼多了。總之,目前為止我們還是可愛、弱小、無罪的兒童。......

「我們之中,下個月將滿十四歲的,是我和一號還有三號對吧。剩下的三個,三月也要滿十四了。想想看,對我們全部人來說,現在都是最後的機會。」

「萬一錯過這次,我們這輩子再也無法偷竊,殺人或做其他能證明人類自由的行為了。只會在敷衍塞責,逢迎諂媚,造謠中傷,唯唯諾諾,妥協退讓和恐懼擔憂中顫抖度日,在意著鄰居的眼光,過著有如鼠輩的一生。我們會結婚生子,最後變成父親這種世上最醜陋的角色。」(P.161-162)

相對之下,小登的母親依然只是站在他「母親」的角度,生氣自己的乖兒子窺探著自己私密的一面,並順帶要龍二完成自己「父親」的角色(並令小登更生氣這樣的龍二XD)


澀谷經理也是個有趣的角色。他是房子店裡面,為了店貢獻一生的老經理,

房子看著辦公桌對面消瘦而風雅的老經理駝色背心領子,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問了聲:

「對了,澀谷先生,你身體怎麼樣?」

「不大理想。本來以為是神經痛,現在痛感已蔓延到全身了。」

「看醫生了嗎?」

「還沒。剛好遇到過年……」

「你不是年底就開始不舒服了?」

「年底忙得要命,沒時間看醫生。」

「還是快去檢查一下比較好。你要是倒下,我可就慘了。」

老經理含糊地笑了笑,長滿老人斑的蒼白的手,神經質地摸了摸原本就已緊實的領結,確認現在狀態如何。(P. 119)

這類「長滿老人斑的蒼白的手」的描述,就有如當初龍二大海鑄造的體魄」的對照;本來房子也是想龍二接手這店的,不也就是在強烈暗示:開始穿起了西裝名牌的龍二,隨著時間流逝,只會成為下一個澀谷經理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