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26日星期四

前朝夢憶。

確實,當你先清晰地認知到,這本來是英文著作,這本書是寫給洋人看,就會覺得這書還是很不錯的。

書本也有如張岱本人借用自己家族興衰,從張岱本人的少年時期開始,敘述出大明時期的浮華與衰落。這篇書評其實說得很好XDD,

凡是读过张岱原著的人,读《前朝梦忆》只会产生读中文系毕业生拼贴畅销书的感觉。全书有一半以上都在引用张岱的原著,只不过史景迁用自己的角度拼贴了一下。于是,这些原文既失去了小品文的风致,也并没有清晰的呈现出作者的意图。

至於這篇,

隔與不隔——談史景遷新作《前朝夢憶》

也很恰當地把這書(甚至是史景遷作品向來存在的問題)指出來,

不幸是,他此次寫作的對象本身跟他以往寫過的人存在最根本的不同:張岱生前已經把自己的一生寫得足夠精彩、足夠詳盡,也就是說,可以供後世作者發揮的想象空間遠不如一個生前根本就沒有話語權的小人物大,而史氏賴以成名的作品,正是寫的胡若望、婦人王氏這些幾被歷史吞噬的非主流角色。

作者顯然對晚明的思想史背景缺乏必然的認識和透徹的理解,因爲對晚明思想影響極大的一些重要人物及其著作(如泰州學派諸子的心學理論、李贄的駭世狂言、如公安竟陵的美學旨趣)幾乎都沒有囊括在内。作者顯然沒有問問,何以張家會從崇尚儉樸走向享樂奢靡?何以張岱會認定“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又何以他的筆下,盡多性情極端,狷介不羣的人物?不從時代思潮的大環境著眼,而汲汲以情節之曲折離奇取巧,這就無怪乎此書欲入於延年、山谷之詩一類而不可得了。

所以得再留意一次:這是一本寫給外國人看的書XD。

大概就是這樣。

以下是摘的部分。

張岱對前朝不單是回憶和懺悔,我相信更多的是對年少時能毫無顧忌的享樂和生活深深的眷戀。尤其是「毫無顧忌」這點,是以張岱對張燕客的記載尤多:

張岱筆下行徑最狂放的人當屬堂弟燕客。 在其他人身上,看不到生命的迥異面向以如此複雜衝突的方式匯流在一起。張岱細說燕客共有三次,其他的張家人都沒有此等待遇。......

「弟萼,初字介之,又字燕客。海內知為張葆生先生者,其父也。母王夫人,止生一子,溺愛之,養成一譟暴鼈拗之性。年六歲,飲旨酒而甘,偷飲數升,醉死甕下,以水浸之,至次日始甦。」

開場讀來雖予人不祥之感,但燕客顯然聰穎過人:「七歲入小學,書過口即能成誦。展而穎敏異常人,涉覽書史,一目輙能記憶。」但燕客的心性並不容易覊束,甚至比季叔還精於逸樂之道。「凡詩詞歌賦、書畫琴棋、笙簫絃管、蹴鞠彈棊、博陸鬪牌、使鎗弄棍、射箭走馬、撾鼓唱曲、傅粉登場、說書諧謔、撥阮投壺,一切遊戲撮弄之事,匠意爲之,無不工巧入神。」

燕客的父親常年在外,或是爲充實傲人的收藏或是在京城和各省官府之間奔波。不時會給燕客大筆錢財、土地和藝品,燕客轉眼加以變現花掉。燕客的錢財和生活形態吸引了許多食客,幫他逃脫失手施暴、甚至謀殺的罪嫌。「以是門多狎客弄臣,幫閑蔑騙,少不當意,輒訶叱隨之,昔者所進,今日不知其亡也。」燕客對待妻妾、隨侍、女僕、男廝,也是動輒飽以拳腳,脾氣陰晴不定。有一回,他以數百兩買女子爲妾,過了一夜就把她趕走,只因她不合自己的口味。「只以眼前不復見爲快,不擇人,不論價,雖則與門客,賜與從人,亦不之惜也。臧獲有觸其怒者,輒鞭之數百,血肉淋漓,未嘗心動。時人比之李匡達之肉鼓吹焉。」

......燕客對待其他稀世珍品顯然也是如此。「偶見一物,適當其意,則百計購之。不惜濫錢。在武林。見有金魚數頭,以三十金易之,畜之小盎,途中泛白,則撈棄之,過江不剩一尾,歡笑自若。」(P. 159-162)

這位外號「窮極秦始皇」的張燕客,其狂放之程度,稱前田慶次為傾奇者實在是......令人微笑不語。最戲劇性的是,後來清兵入關、魯王進駐紹興時,張燕客就去幫助魯王復匡明室(P. 185),乃至最後一刻,

說來奇怪,張岱倉惶出走,燕客卻留了下來,自願爲魯王賣命。順治三年初夏,錢塘江南岸一帶的脆弱防線崩潰:兩年天旱導致河床乾涸,清兵長驅直入,馬士英和方國安隨魯王逃逸,燕客仍懷抱著不切實際的忠君想法。儘管壯志難酬,身體抱恙或是帶傷,他滿腔熱血、一片赤誠地謹守崗位,直到最後。死前他告訴僕待,死後將他投入錢塘江;他只恨不能以馬革裹尸,不過若有鴟夷皮裹尸,足矣!他這番交代頗耐人尋味,且充滿諷刺意味。在古代,英勇捐驅沙場者,慣以馬革裹尸,蒙羞而亡者,就以鴟夷皮裹尸。張岱對燕客的死,僅有寥寥數語:「後果如其言。」(P. 188)

實在有趣。


節目中談及到流亡文學,其中觸及的一點是:

(15:04)但我比較留意一點,很多作家移居他方,物理上移居他方,卻會與祖國產生一些奇怪的關係,我舉其中一種狀態出來:那狀態是他們充滿鄉愁,十分掛念家鄉,並自覺要代表祖國,像代言的狀態。......另一個例子,與從極權地方流亡出外有關,就是索忍尼辛,一位在蘇聯時期流亡美國的作家。他曾移居美國十多年,並已完全定居美國,但他一直不願意入籍......,後來人們問他為甚麼不去(宣誓入籍),他說他不能接受這種儀式,因為他無法想像自己不用俄文寫作,創作不是給俄國人看的作品,也無法接受自己不是俄國公民的身分。但他已經被蘇聯判叛國,而且他心目中的俄國已經不存在,他說他不是要返回蘇聯,而是俄國,......歷史中(文化上、傳統上)的俄國才是他心目中的俄國。

......當我們說放逐時,為何說「無限放逐」?其實放逐是一個不斷循環的概念,......你心目中的家已是無法回去的地方。......似乎離開的人更有一種所謂的權力或權威,去講述自己心目中或過去已經消滅和不存在的家是怎樣的。

張岱對西湖的思念,就非常接近這種狀態,

余生不辰,闊別西湖二十八載,然西湖無日不入吾夢中,而夢中之西湖,未嘗一日別余也。前甲午、丁酉,兩至西湖,如湧金門商氏之樓外樓,祁氏之偶居,錢氏、余氏之別墅,及余家之寄園,一帶湖莊,僅存瓦礫。則是余夢中所有者,反為西湖所無。及至斷橋一望,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樓舞榭,如洪水淹沒,百不存一矣。余乃急急走避,謂余為西湖而來,今所見若此,反不若保我夢中之西湖,尚得完全無恙也。因想余夢與李供奉異。供奉之夢天姥也,如神女名姝,夢所未見,其夢也幻。余之夢西湖也,如家園眷屬,夢所故有,其夢也真。今余僦居他氏已二十三載,夢中猶在故居。舊役小傒,今已白頭,夢中仍是總角。夙習未除,故態難脫。而今而後,余但向蝶庵岑寂,蘧榻於徐,惟吾舊夢是保,一派西湖景色,猶端然未動也。兒曹詰問,偶為言之,總是夢中說夢,非魘即囈也。因作《夢尋》七十二則,留之後世,以作西湖之影。余猶山中人,歸自海上,盛稱海錯之美,鄉人競來共舐其眼。嗟嗟!金齏瑤柱,過舌即空,則舐眼亦何救其饞哉! 

從「西湖無日不入吾夢中,而夢中之西湖,未嘗一日別余也」,到「余為西湖而來,今所見若此,反不若保我夢中之西湖,尚得完全無恙也」。

也有點類似藍花的象徵就是了。

再看看陶庵夢憶自序,「雞鳴枕上,夜氣方回,因想余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我沒甚麼對所謂前朝的回憶,充其量只有道聽塗說的嚮往,自然更沒有那份「五十年來總成一夢」的悽苦,只有靜待著燭光熄滅的一刻。

一寒士鄉試中式,方赴鹿鳴宴,恍然猶意非真,自齧其臂曰:『莫是夢否?』一夢耳,惟恐其非夢,又惟恐其是夢,其為癡人則一也。
惟恐其非夢,又惟恐其是夢」,與李後主相比,是另一種悽然。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