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4日星期一

朱熹的歷史世界﹐三。

繼續看書。

王安石《夫子賢於堯舜》(《臨川先生文集》卷六七)都是這樣講的。朱熹也可能祇是引用相沿已久的成說。無論如何,他討論治道則必以虞廷十六字爲「道統」之始,《中庸序》及〈答陳同甫〉書,都是顯證。事實上他不僅已察覺到此一歧點,並且提出了明確的解答。他說:

堯是初頭出治第一箇聖人。(《語類》卷一二〈學六・持守〉)

這一句話祛除了我們的疑惑:以「道體」言,他奉「伏羲爲道之祖」,但以「治天下」言,堯才是建立「道統」的「第一個聖人」。

「虞廷十六字」多次在這些段落中出現,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

理論上,這十六字出自《尚書·大禹謨》,而〈大禹謨〉普遍被認為是偽書,但也無礙理學家們於這十六字加以發揮,建立自己的「道統」世界。

對於尚書,我覺得這世頗似是真實情況:

其次就算是《今文尚书》也不是完全是假的,而是利用残留的篇目,残句等加上想象拼凑出来的,假中有真真中有假。所以更确切的说法,应该说是清华简反应了《尚书》早期的风貌,再现了不少《尚书》亡轶的篇章,为我们研究《尚书》的流传变化打开了一扇窗口。

文人本來就喜歡借一些古文,來為自己的理念加以發揮,例如孔融很有名的「以今度之,想當然耳」,或是孔子孟子荀子莊子老子他們口中一百個傳說中堯舜做過的好事。又比如說,同樣是堯舜禹的事,在韓非眼中便是

舜偪堯,禹偪舜,湯放桀,武王伐紂,此四王者,人臣弒其君者也,而天下譽之。

同樣都是堯舜禹,有不同作者的表述方式。今天來說,就是Facebook曾經流行一時的「櫻桃小丸子經典語錄」(笑)。

《宋史》本傳云:

熙寧元年(一〇六八)四月。始造朝。入對,帝問為治所先,對曰:「擇術為先。」帝曰: 「唐太宗何如?」曰:「陛下當法堯、舜,何以太宗為哉?堯、舜之道,至簡而不煩,至要而不迁,至易而不難。但末世學者不能通知,以為高不可及爾。」帝曰:「卿可謂責難於君,朕自視眇躬,恐無以副卿此意。可悉意輔朕,庶同濟此道。」一日講席,群臣退,帝留安石坐,曰:「有欲與卿從容論議者。」因曰:「唐太宗必得魏徵,劉備必得諸葛亮,然後可以有為,二子誠不世出之人也。」安石曰:「陛下誠能為堯、舜,則必有皋、夔、稷、;誠能為高宗,則必有傳說。彼二子皆有道者所羞,何足道哉?(下略)」(卷三二七)

此年安石是翰林學士。這兩次對話一方面顯示出上古「道統」對皇帝(神宗)的約束和軌範力量,另一方面則標誌著以「有道者」自居的士大夫(王安石)開始登上政治舞臺。神宗雖一再謙抑,不敢以堯、舜自居,但最後畢竟爲上古聖王的楷模所掀動,所以才有此下驚天動地的一番舉動。王安石則治出一個至高無上的「道」來貶斥唐太宗、諸葛亮和魏徵:他毅然以「道」自任的意態是十分鮮明的。

個人覺得這相當有趣:

......嘉祐元年(一〇五六)歐陽修〈贈王介甫〉有「吏部文章二百年」之句,這是當時對他最高的讚美了(《歐陽文忠公文集》卷五七),但他的答詩竟說:「他日若能窺孟子,終身何敢望韓公。」(《臨川先生文集》卷二二〈奉酬永叔見贈〉)越過韓愈,直承孟子,是理學家的共同抱負(如程類、陸九淵),他在這一點上實開風氣之先。

歐陽修是當時文人的Super star,是電是光,是唯一的神話,然而王安石的志願卻是想直承孟子,「何敢望韓公」就是想把才華都放在政治理想、儒家傳承之上,直見他志氣之高,亦可以明白他連唐太宗、諸葛亮、魏徵都不受他認同。

歐陽修除了文學創作外,他本人亦有編纂《新唐書》及《新五代史》,之前看錢穆先生的《中國歷史精神》有提及過他的好。

不過他的文采對於那些矢志於儒家道統的人來說,就似乎完全不夠看:

王安石會對神宗指責歐陽修說:

如歐陽修文章於今該為卓越,然不知經,不識義理,非《周禮》,毀《繫辭》,中間學士為其所誤,幾至大壞。(《續長編》卷二二一熙寧三年五月庚戌條)

可證他僅稱實歐陽修的文章,但輕視他的經學和「義理」。

同樣,

難怪朱熹雖推重他的多方面的儒學成就,卻也不能不說他「於道體猶有欠闕」。(《文集》卷三八〈答周益公〉第三書)

在這點上,朱熹的看法跟王安石是一樣的。

......從柳開到歐陽修的初期儒學,一般稱之爲「宋初古文運動」,這是唐代韓、柳古文運動的直接延續。這一運動的倡導者「因文見道」,對韓愈的道統觀進行了有力的傳播,使它成為宋代儒學的基本預設之一,他們甚至將韓愈列入孟子以後的道統譜系之內。......。其中最極端的代表則是歐陽修。他是古文運動中最有成就的一員健將(見《宋史》 卷四三九〈文苑傳序〉),但對「內聖」之學卻採取了相當消極的態度。......,他還提出了一個非常著名的論斷:「性非學者之所急,而聖人之所罕言。」(喜四七《答李朗第二書》)這更是他拒絕開拓「內聖」領域的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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