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看了一次,以前的自己實在把金閣寺看得太淺了。
嗯,覺得與其說是「毀滅美學」,我覺得「毀滅本身就是美」好像更準確一點。
嗯,再細看一次,除了感受更深之外,也看得出來三島於《金閣寺》一作中的心思,「金閣寺」於作品中的多重象徵性、和作品中其他很多的設計,也就有如他筆下的金閣寺那般精美巧極。
1. 鶴川與柏木
故事中,或者說,對主角溝口而言,這兩個角色一正一負,卻同樣對溝口有著重要意義。有趣的是,「正」的鶴川是負向拉動,「負」的柏木與是正面推動。
鶴川是個在溝口眼中,自己最理想層面的存在:同樣是寺廟的繼承人,卻高大英俊,陽光正面、聰明善良,不愁家業,也誠心地接受溝口最在意的口吃。很多人,包括主角溝口自己,都以為自己和鶴川「鶴川是正片,自己是底片」,但就我看來,鶴川是正片沒錯,柏木才應該是負片的那個(覺得這裡有點......翻譯得不好?)。
相對之下,柏木跟鶴川是完全相反的存在:狡猾、狂妄自大、身體不健全、重慾、殘忍,卻又隨意就能演奏動聽的音樂、隨便就能把花藝學起來,是個以殘缺自傲於人世、裝作受傷以俯視眾生的人。
最起初,溝口對鶴川有一種嚮往,對柏木卻有一種安心,但到了後來,我們總是看到柏木的身影較多,而鶴川「連最後一面都沒能去看」。當然這裡象徵意義甚重,從鶴川到柏木,就是溝口從嚮往常人口裡的美好,到接受殘缺和惡之美的過程。
而且這種接受發自於溝口的靈魂,靈魂深處的歡愉。
(象徵意義而言,鶴川和柏木更像我們左右肩膀上的天使與魔鬼w)
鶴川的死重重地為溝口人生抹上了一片陰影之外,鶴川寫給柏木的信更是把「鶴川」這個正片對於溝口的意義全然毀滅。明面上鶴川一直跟溝口說「不要跟柏木走太近」,他自己卻原來跟柏木一直是好友,加上柏木給溝口看的書信,這種毀滅不單是溝口對於鶴川美好憧憬上的催毀,而是多方面、多角度的徹底粉碎:書信中的鶴川是如此平凡,更非溝口眼中陽光美好;柏木以殘缺存立於世,卻總是有辦法玩弄女性於股掌之中,而看起來美好的鶴川卻會為情自殺。
我想溝口並不太在意「鶴川一直跟柏木訴說自己苦惱」這點,因為對於溝口而言,也許鶴川的完美性更重要,所以我想「鶴川」自殺充其量只是毀去了溝口向好的道路;「鶴川」那個完美形象的毀壞,才是堅定了溝口要毀滅金閣寺的原因。
關於「鶴川是正片,自己是底片」一句,我看的中文版是這樣寫的:
是啊。有時候我覺得鶴川是個精通煉金術的師傅,彷彿可以將鉛煉成金。我是底片,他是正片。我的混濁的陰暗情感,一旦經過他的心的過濾,就一無遺漏地變成透明的、放射光芒的感情,我不知多少次驚訝地凝視這種變化。
找了一下原文,
そうだ、時には鶴川は、あの鉛から黄金を作り出す錬金術師のようにも思われた。私は写真の陰画、彼はその陽画であった。ひとたび彼の心に濾過されると、私の混濁した暗い感情が、ひとつのこらず、透明な、光りを放つ感情に変るのを、私は何度おどろいて眺めたことであろう!私がどもりながら躊躇らっているうちに、鶴川の手が、私の感情を裏返して外側へ伝えてしまう。
原文用的是「陰画」「陽画」,所以應該叫做負片、正片。嗯,這裡有待再深究。
2. 美國士兵和妓女
女人無意爬起來。她從低處直勾勾地瞪著頂天大漢似的男人高高在上的眼睛。我無可奈何地蹲了下來,準備將這女人扶起來。
「嘿!」美國兵叫喊了一聲。我回過頭去。他用岔開雙腿站穩腳根的姿勢,呈現在我的眼前了。他用手指向我示意,並且一改常態,用溫柔而圓潤的聲音說:
「踩呀!喂,踩踩試試呀!」
我不明白這是甚麼意思。然而,他那雙藍眼睛從高處命令著我。他的寬度的肩膀後面,罩上雪花的金閣燦爛輝煌,洗過似的冬季的藍天,充滿了潮濕的空氣。他的藍眼睛沒有一絲殘酷。這瞬間我為甚麼竟感到人世間也是抒情的呢?
他放下了粗大的手,抓住了我的後脖頸,硬讓我站了起來。但是,他命令的聲調還是那樣的溫和那樣的優美。
「踩呀!踩下去呀!」
(中略)
據女人說,約莫一週前的一個雪後晴朗的早晨,她同美國兵一起前來參觀金閣,被美國兵推倒在地,廟裡的小和尚為討好美國兵,用腳踐踏她的腹部。當晚她就流產了。
這事件不單勾起了溝口殘忍的一面(某種毀滅的快感),其實也側面說明了當時日本的境況:日本是戰敗沒錯,於是大量美國士兵在日本觀光遊覽;本來在金閣寺修行的溝口和一眾弟子,也因為他們粗通英語,而充當導遊。美國士兵各種在金閣寺的失禮行為都不失禮,打掃都是為了美國人而做;四處都是為服務美國人的女性,她們被任意玩弄,指責卻又會指向日本人自己。所以日本不單是輸了戰爭,而是基本國格的尊嚴也輸掉了。
美國就是四處脫鞋醉酒的大兵,日本就是被任意玩弄的娼婦。
金閣寺,也成了區區一個觀光景點。
3. 金閣寺、父親和住持
溝口從小受到父親的灌輸,心裡面早就有了一座完美的金閣寺,再引致溝口在親眼目睹金閣寺後,失望到要在黑暗中,或是回自己家中,才又看到那美麗的金閣寺。
但現實中的金閣寺和住持,是收入比銀閣寺多了一陪、卻只給弟子吃冷飯;住持不容許買黑市來的糧食,自己卻偷偷在外面花天酒地,而且這些事情除了金閣寺裡的弟子,每個人都知道。
故事逐步的,從外表到內在(金閣寺的外觀)、從父親的形容轉移到住持的現實、還有修行之地變換為觀光景點、中飽私囊,各方向面撤底地破壞「金閣寺」,
然而,溝口的母親自然無法理解這種美麗,
我一邊望著母親繫著腰帶、邁著碎步、無精打采的背影。一邊在尋思:是什麼東西讓母親變得格外的醜陋的呢?讓母親變得醜陋的原來就是希望。這種希望如頑固的皮癬,潮乎乎呈淡紅色,不斷使人發癢,不輸給世上任何東西地盤踞在骯髒的皮膚上。
這就是一種無可救藥的希望。
(好喜歡這段)
在目睹、察覺「金閣寺」的真實後,溝口母親夢裡的希望風景越是美麗,更反托出母親的真實是如此「格外醜陋」。
4. 人類與金閣寺
人類如此惡劣的東西會長存,金閣寺這類絕對美麗的存在卻需要毀滅。
一般來說,有生命的東西不像金閣那樣具備嚴密的一次性。人類只不過是承擔大自然的諸多屬性的一部分,用有效的替代方法來傳播並繁殖它罷了。假如殺人是為了消減被殺對象的一次性的話,那麼殺人就是永遠的誤算。我就是這樣認為的。這樣,金閣和人類的存在就愈發顯示它們鮮明的對比。
一方面,人類容易毀滅的形象反而浮現眾生的幻想,而金閣堅固的美反而露出毀滅的可能性。像人類那樣有能力致死的東西是不會根絕的,而像金閣那樣不滅的東西卻是可以消滅的。為什麼人們竟沒有察覺這一點呢?
這段說講得很清楚了。
正因為人類脆弱,所以反過來出現了諸多替代,而變得難以消滅;金閣寺的不滅,就要用毀滅去證明,是以溝口聽到母親說金閣寺不會被炸毀時會感到失望,不過當時他大概只有種隱約的感覺。是以美國士兵在叫溝口踩妓女時,聲音要多溫柔有多溫柔,「他的藍眼睛沒有一絲殘酷」。
嗯,打個比喻,弁慶的強捍,不單在於他收集了999把太刀,而在於他站立而死。
5. 再說柏木
在重看金閣寺的時候,我發現柏木是整本書裡面最有趣、最有魅力的存在,討厭得不討厭。一如之前說到,他「狡猾、狂妄自大、身體不健全、重慾、殘忍」「以殘缺自傲於人世、裝作受傷以俯視眾生」。說是殘缺,是因為對於柏木而言,他對自己的認知就是殘缺,「我殘故我在」。
溝口在柏木面前感到安心,一開始是認為大家「都是有所缺乏的人」,到後來柏木不斷以自己的理念,讓溝口明白殘缺本身也可以很美。醜之美、惡之美,或是誠實快樂地接及自己的不堪之類,如此這般,把特殊的美學理念100%給溝口。
隨著對柏木的深入瞭解,我才明白他討厭永恆的美。他的嗜好僅限於瞬間消失的音樂或數日之間就枯萎的插花,他討厭建築和文學。他所以到金閣,無疑也只是為了尋求明月照耀瞬間的金閣而來的。
於是柏木這種對美的嚴厲也一同深深影響了溝口,但這種逝去的美學卻似乎反過來啟發了溝口:美的轉瞬即逝是必然的,卻也更加美麗。
可惜理念上雖然是啟發了溝口,但過分自豪於自己的殘缺。明明他本身有其他優點,例如
怎樣才能達到那種聲音——像柏木吹奏出來的那種不同凡響的聲音呢?我想,唯有嫻熟才可以變為可能,美就是一種嫻熟。
又,柏木的前女友過,
「別提了,那雙青蛙似的腿。我嘛,是啊,我覺得他那雙眼睛倒很漂亮。」
或是
柏木向美求素的東西,確實不是一種慰藉!在不言之中,我明白了這一點。原來他用自己的嘴向尺八的吹孔送氣的一瞬間,便在空中造就了美,爾後自己的X型的腿和陰鬱的認識,比先前更加清楚而新鮮地保留了下來,他很喜愛這一點。柏木所喜愛的就是美的無益,美通過自己體內卻不留下任何痕跡,它絕對不改變任何事物對我來說,假如美也是這樣一種東西,那麼我的人生不知會變得多麼輕鬆啊。
喜愛美的無益,亦以「X型的腿和陰鬱」使得音色更為美麗。
不過柏木仍然拘泥於美,溝口卻已經走在追求不朽的美的道路上。
6. 最後的燒毀
從更宏觀的角度來看,父親對住持、日本對美國,還有溝口的靈到肉、身與心,信仰與認知,鶴川到柏木,現實對夢幻,各方各面都一起向著毀滅的方向進發,而「金閣寺」就是剛好用來集結這所有最高象徵意義的符號。毀滅金閣寺,淺面來看是「止蝕離場」:世界在溝口心裡早就被崩塌得面目全非,不想連同這夢裡的金閣都失去。
美學點來說,把金閣寺燒毀是完成作品前的最後點睛儀式,有如芥川龍之介《地獄變》的那幅畫作。藍花和蛛兒,是純粹尋覓中的夢,可以點播夢中的婚禮的夢幻,而夢幻終究存在;窄門中阿麗莎與男主角在信件中和現實裡的落差,還可以說是對愛情(和信仰)過於理想和堅持的落差。
正是毀滅,才成就了金閣寺的不朽和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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